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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君憐

 

那一年,買了一身官服,避過一場劫難後,以為可以從此平步青雲,呼風喚雨,叱吒於世道,誰知位子坐得愈高,也愈來愈怕死。

後來,在一次黨錮之爭中失勢,被對頭參了一本,開始流放的生涯。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想起剛出道當官的時候,所遭遇的那段奇詭而綺麗的際遇……

 

「大人,老人家悶著一事想跟您提醒一下,就怕您聽了不高興,嫌我多嘴。」馬伕趁著在驛站換馬匹的空檔,向我起了這麼一個話題。

「老丈人但說無訪。」我指了一旁空位示意,請他坐下。

「聽說這河內郡歷任的郡守…」馬伕刻意停頓,替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隨後一口氣喝完,方接著說:「都幹不久啊!」

「此話怎講?」我淺啜一口熱茶。離京越遠,茶的滋味也越顯粗糙了。

「算來我這把老骨頭,走馬也幾十年了,但近五年來,光是大人這樣身分的人,就載了七個,想不去留意都難。」馬伕掐著指頭,深怕自己算錯似的。

「老丈也許不知道,只要政績良好的外官,很快就能回任京師。」我撫著光溜的下頜,思忖著蓄鬍以後的觸感。

「抽靈籤,卜聖卦,籤穩,卦定,卜運命。敢問這位先生,是否正準備走馬上任?」

順著聲音,我抬首一看,只見一中年人,左手仗著長竿,竿上掛著一幅書有「鐵口直斷」四字的布軸,背上扛著木櫃,肩膀斜掛著一筒竹籤,十足的算命仙、十足的江湖騙士的行頭。

我正欲揮手趨走這不速之客時,一旁的老馬伕卻露出驚訝的口語:「唷──原來是李算仙,好久不見,真是好久不見啊!」老馬伕說到激動處,直站起來對算命的深深一揖。

經老馬伕的介紹,方知這算命的雲遊大江南北,以四海為家,在偶然一次機緣下,曾替他卜過一卦,使他避過一場劫難;也在他的殷勤和信誓旦旦下,我決定讓這號稱算仙的人,替我算算不久後的官途是否順遂,是否……會如老馬伕所說的一樣,遭遇不測。

「依籤詩所示,大人此行福難相依,福者乃在一場奇遇,難者乃在一場人禍。」李算仙說話極緩慢沉穩,一字一句都彷彿重重地刻寫在我的耳根上:「奇遇不可求,但看緣份;而人禍是避是應,亦端看奇遇是遇或不遇。」

「算仙可否為在下作更近一步的闡述?」不得不承認我內心的著急。

「這樣吧!」算仙自木匣裡取出龜甲和銅錢:「我為你卜上一卦,只是天機不可洩漏,能否領悟卦象所顯現的玄機,就看大人的福分了。」

隨著銅錢在龜甲裡框啷作響,我的心也跟著震盪不安,直到銅前滾落的那一刻,我都不敢去設想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

 

半個月後。

「解傾國宿命,平亂世春秋……」處理完一天的公務,趁著明月高照、涼風輕拂,我獨自一人在官邸的後花園小徑施施漫步,思索著李算仙給我的那兩句卦詩,究竟有什麼樣的涵義。

「亂世春秋……亂世春秋……」我反覆念著,似乎有種熟悉感浮現,卻又莫不著邊:「春秋、亂世……,啊!」我語氣未閉,只覺全身突來一陣哆嗦,冷然的觸感告訴我,我已經想出那關鍵的一環了。

如果我料想無誤,所謂亂世春秋,大抵是指東周的春秋時代,彼時由於周天子式微的關係,從齊桓公開始,晉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承接其後,自楚莊王為終,此五諸侯國君相繼稱霸,使兵燹狼煙不斷在中原延燒瀰漫,使好不容易復興的周朝,又淪落入一段生靈塗炭的亂世時代。

「春秋五霸,齊晉宋秦楚……,嘖嘖──,我身邊有什麼人事跟這有關聯?」雖然有了方向,但一時間要把它和現實連在一起,再度使我陷入了苦思。

「報──」是掌我起居的侍僕,宋安的聲音。

「是宋安啊,什麼事?」

「小的帶來北門守將楚橫、朝歌縣縣令齊民、醫官秦妙、郡尉晉榮等送來的賀禮,祝大人新官上任,並附送一張請帖,說想在明晚設酒宴替大人洗塵。」

聽宋安將各人姓名娓娓道來,我是愈聽愈覺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不得不驚訝天下竟有這等巧合,也不得不讚嘆李算仙的神籤妙卦之絕啊!

「我明白了,你且下去。」我橫手示意,心裡不住忖著如何應付這班人,又想:明晚的酒席會否是一場鴻門宴?

「是,小的告退。」

 

回到臥房,決定暫且不動聲色,先暗中觀察這五人是否有何不良動機,若有,雖敵暗我明,但我亦能早有所準備,屆時見招拆招,蓋能全身而退;反之,則當另有所指或是算仙勿斷,那也就不去理會,安穩的做好分內之事,找機會調回京師就是了。倒是第一句「解傾國宿命」我還不是理不出一絲頭緒來,感不到一點端彌來。

就在我解衣欲熄燈就睡之際──西窗方向突然「嘣」的一聲,我回身探其究竟時,只見紅光一閃,燭火已然熄滅,循著惴慄不安的驚悚感尋去,驚見床鋪上有兩點惑然詭魅的螢光,彷彿凝視著我,散發著冷然詭譎的氛圍。

當下我無計可施,只得先故作鎮定,開口問道:「來…,咳!來者何人?」

我的話語方歇,隨即感受到緊繃的壓迫感逐漸鬆緩,不知是我會錯意還是事實,我覺得那雙盯視我的眼神不再冷艷,而轉為如水波般的輕柔:「子受……,奉郎,可還認得妾身?」「她」說話了,如眼神班委婉又似帶點感傷的口吻。

但更令我意外的是,她竟知道我名奉字子受。我問:「姑娘,難道我們曾經認識?」

她聽我這一問,眼神轉而更為淒涼,長吁一口氣後道:「願為東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賤妾當何依?」

「姑娘是否有心事不解?」多麼悲悽的一首詩,好像隱藏著無數年華似水的等待和思念,也隱含了那春花秋月的期盼落空的無奈。叫人如何能不溫柔以對。

「郎君,相信宿命嗎?」她哽咽。

「相信。」畢竟我願意讓李算仙為我卜命。

「一千五百年來,妾身,一直等待著君,思君之容顏,念君之情意,從不敢一日忘懷。」

「一千、一千五百年!妳?」雖早有料想姑娘恐非凡人之屬,但仍令我跌坐而下。

「君莫驚慌,妾身斷不會加害於君。」她自床榻起,欠身將我扶上。

我嗅到她的體香,那味道熟悉而充滿回憶。但,我記不起。

 

原來,我前世是歷史留名的暴君──商紂王;她是傳說中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妲己。

千百年前,她早已是修煉達千年之境的天狐,本可得道飛昇,位列仙班,只因我一次刻意褻瀆女媧娘娘的神像,讓她被迫附身於蘇家姑娘的身上,伺機媚惑我,當然她也辦到了,之後我為了寵信她而荒淫無度、不理政事,奢侈浪費、建造酒池肉林,甚至殺死親叔父比干……,種種暴政惡行,引起了以西歧姬發為首的反抗,進而受到推翻,我自焚於朝歌。

而她,脫出了蘇女軀體後,本以為得償所願的得以登仙,卻因為狐媚人君,招致凡間戰火的罪名,使她仍舊淪為狐精一流,不得仙門而入,除非──她能贖罪──贖我之罪;也除非──我能諒解──諒她之過。

所以她千百年來,一直在等著我,想有一天能親口告訴我,她才是讓我斷送國祚的禍首,沒有她,我會是個好國君,沒有她,我不會自盡,沒有她……

 

「不要再說了!」我ㄧ把抱住她:「沒關係的,我不在意,也一點都不怪妳啊!所以妳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怪自己了,一切、一切都沒事了……」

「君……」她終於忍不住傷心,眼淚決堤地哭了,哭倒在我的懷裡,浸濕了我的青杉,熱淚彷彿淌進我的心窩,讓我好想、好想好好地憐惜、疼愛著她。

「妲己,我在,這些日子等苦妳了,累煞妳了,不要擔心,妳的奉郎回來了,我回來了。」我用指尖輕撫去她眼角的淚珠,以絲巾柔拭掉她臉頰的淚痕,暖暖的環抱著她,緊扣住她的纖纖細手,要讓她感到安心。

…………。

 

隔天醒來,姑娘──妲己她,已經不在,我ㄧ度認為昨晚只是做了場極真實的夢罷了,但她的餘香仍氤氳在我的鼻間,我的衣襟仍泛著她情淚的漣漪;而案上篆有的纖秀字跡的短籤,更證明了她的存在:

『一夜傾君憐,千年宿命解;奈何良辰美景終須別。君知妾思念,妾知君心扉,心念相連,不遲即相見。』

 

如往常一樣處裡完一天的公務後,我索性推掉晚上的酒宴,決定不和那些人在公事之外有所往來。

待在自己的房間,吩咐廚役多送一份晚膳過來;意念一來,我試著在心底呼喊妲己的名字。

「奉郎,妾身在門外。」

我的話語方落,門外已傳來她曼妙而輕柔的叫喚;如此靈犀相連的感應,令我不禁連呼嘖嘖,更加相信萬物之造化自有它的玄妙奧理存在,我們無法解釋,卻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幾乎可稱做是奇蹟的現象。

「來,快進來。」我開門扶著她過檻:「我退掉了酒席,想和妳共進晚膳。」示意她坐下後,我拿起酒壺欲斟一杯溫酒與她。

「君,讓妾身來。」她阻止我,隨即起身斟滿杯酒,以舉案齊眉之禮,伺候我喝下。

一邊用著飯菜,我和妲己彼此聊著自己的過去。我不避諱的說自己這官位乃經買通而來,亦充滿雄心壯志的對她說,總有一天會爬到最高層,改善當世腐敗的政治,讓黎民百姓得到平安喜樂的生活。她笑,說相信以我的才幹一定可以達到這個理想,卻又忽然浮現感悲的神情。

「妲己,妳…怎麼了?」我放下碗箸,輕按著她的肩膀問。

「妾……,妾有一事想和君明說。」她刻意地別過頭,才講出這句話。

「有什麼事妳但說無妨,我都聽。」

她稍作幾次深呼息後,道:「君可還記得,臣妾是為了得到君的原諒,才一直未敢離朝歌。」

「記得,且我原諒妳了。」

「得君諒解,妾身於俗世所造的業也就圓滿了。」

「所以……,妳將再度得到飛昇登仙的機會?」

妲己沒有回答,只微微的把頭一點。

「我明白了。」我神情黯然,拏起酒杯一飲而盡。

「在那之前──」妲己說,我略感她的著急:「在那之前,臣妾想幫忙君解決一件事。」

「所指何事?恩……」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最後我只看見妲己換化成我的模樣,眼前一黑,我知道我已將不醒人事。

 

醒來後,我發覺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房間陳列也大不相同,更嗅不到妲己所留下的香味。喝了一口水,略微吃力地踏出房門,確定這裡已不是我原先所住的官邸。

「大人,您身體尚未康復,怎麼自己下床來了?」一個管家打扮的老伯,急忙朝我走來:「來,小的扶您回房歇著,等用過早膳,就能喝藥了。」

我確實感到自己十分疲累無力,老伯攙扶著我回房後,我不解地問:「老伯,我昏迷幾天了?原先的官邸呢?宋安呢?」

「大人?您怎不認得小的了?小的是大人新聘的管家,大人都管小的叫老胡。」老胡一臉驚訝:「唉呀──是不是毒患傷到了腦子,讓大人人事不清了?這下可糟糕了,稍晚小的再去請大夫給大人再好好診斷診斷一次。」

我想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遂道:「這樣吧!我中毒昏迷剛醒,對先前發生的事恐怕有些混亂,不如就請你將所知道的事全告訴我一遍。」

「雖然小的是大人昏迷後才來的,但對先前的一些事情卻也略有耳聞,大人且聽我娓娓道來……」

 

經過老胡的一番說明,我大抵釐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來那晚我不醒人事,妲己化成我的樣子前往宋安等人所安排的酒席,而後遭到下毒,當宋安等人以為毒倒「我」後,又暗地裡將「我」運回了官邸,隨後一把火將整座屋宇燒毀。

宋安等人必以為眾人皆知我婉拒赴宴,必不會懷疑我會突然如席並在酒宴遇害;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放回官邸房間,再製造出一場無名火,隨後就可交代我因不及逃離而葬生火海。

就在他們洋洋得意之際,「我」帶著大隊人馬將其團團圍住,當場竭發他們的罪狀,逮捕歸案,待判決後,擇日正法。其中楚橫和晉榮因掌有兵力,企圖要脅,進而引發反抗,被就地處死。而在反抗間,「我」不慎受了楚橫匕首一劃,流出的血盡是玄黑色的,顯然那匕首早已淬有劇毒,幸而秦妙良心發現,急忙掏出他特別提煉的解毒金丹,旁人確定無誤後即讓「我」服下,方暫時壓制住毒性。

之後,「真正的我」就被安置在現在的官邸裡,並聘請在當地以熱心助人聞名的老胡來任管家,專門侍奉我起居。

 

同時,我接受了妲己已經離開的事實,也替她感到很是欣慰,欣的是她的等待終究有了回報,慰的是她的道終於修成了正果;

而我的等待和我的道呢?現在,才正要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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