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
最近福至心靈，接連領養了兩個寶貝小女兒──量天尺和曇花。
從植物學來看，兩位夜美人都隸屬於仙人掌科，就外表而言，則各有各的婀娜風情，且有顯著的差別（雖然第一次在路邊驚見量天尺時，還把她誤認為是曇花），如量天尺的莖是三角柱形且帶著細小的尖刺，曇花是扁柱形、無刺。另者，曇花除了以莖為葉之外，還會像一般植物那樣，有一根直莖為主幹，量天尺則無。
而最大的通同處，當屬她們所結的花了，從冒芽、結球、含苞到綻放、盛開，乃至於枯萎、凋謝，幾乎都一樣地可愛、一樣地嬌羞、一樣地熱情，一樣地那麼惹人憐惜，且獨自在夜晚開闔，不與她姝爭芳奪寵，簡直就是異卵的孿生姊妹。
如果一定要加以區別的話，則被稱為霸王花的量天尺較為外向狂放，且花蕊濃密，頗有楊門女將之風。曇花就透著清雅秀緻、含蓄內斂，儼然大家閨女之貌。
令人不勝喟嘆的是，儘管長得再像，命運卻是咫尺天涯的疏離。
曇花一現這個成語，眾所皆知，說的是一瞬即逝的事物，而曇花真正綻放的時間是夜晚到隔日早晨，盛開期大約在五小時左右，比起數日累月的其他花種，確實短得珍貴，因此，如果沒有謹慎關注，很可能一覺醒來，只剩捧著伊人漸冷的軀體，而含淚無語的份。而更多時候是根本不消她自個等到香消玉殞的生命盡頭，早就在花苞飽滿之時，就會被人給整顆刨走，原因可以用來燉湯或入菜，據聞曇花性寒而味甘偏淡，主要有軟便、驅毒、清熱的功效，尤其對肺部分面的問題如咳、痰、氣喘等特別有用，這些好處，造就了她紅顏薄命的下場。
量天尺則大不同，因為她的果實有很高的商業利用和營養價值，也就是一般常見的，皮紅肉白而布滿黑籽的火龍果，正常市價都維持在一台斤四、五十元上下，更有賣點的噱頭則是減肥、美白、抗老這三大「利」器，是故，無論如何也要把花給保護好，直到她飄零後，結成善果的一刻。
如此對比之下，曇花生來雖純善高雅，下場卻頗為淒美悲涼，不是被人強摘而夭折，便是在最美過後轉瞬生死，譬如虞姬或貂蟬，雖獲得英雄的青睞，下場終究壯麗，只能說她是天仙下凡，不該受紅塵侵擾。量天尺則更為世人所接受，憑著別名假曇花（可見在命此名之人眼中，她不過是小林志玲、或山寨版隋棠的層級，然而兩位美人本就同科不同屬，何必要稱相像的另一者為假），就知她雖非絕美獨秀，但足堪脫俗鶴立，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誰不想一親芳澤，誰不想抱得美人歸，最終亦是如此，不僅孕育了子嗣，甚且還是優生品種，即便孤家寡人一個，帶刺的剛強外表，也能夠讓她活自尊而不容輕賤，於是乎繁衍的真諦，世俗的價值，一應體現在她的一生／身之中，好比賢妻良母女強人，至如呂雉、武則天等流。
有用而貴也好，無用而賤也罷，正港鰲頭花魁又如何，陪榜居次又怎樣，這些庸庸碌碌的稱頭、價值觀，是她們所在乎、所需要的嗎？或許，子非花，安知花之愛美不愛美，但以一個領養人、甚至一名不怎麼稱職的父親角色來看待她們的話，則是希望她們健康成長，不要渴到瘦到、傷到冷到就好，開花雖然是為父者單純望女成凰的期待心理，以順應自然的層面來講，也是花草植物的必然歷程，但，誰說是花就一定要綻放呢？這如人有生育哺乳的能力，卻未必會去執行，當是一樣的道理，沒有誰可以強迫。
說是領養，似乎有些矯情，現在人養貓養狗養鳥養老鼠、兔子、蛇、烏龜、蜥蜴……，甚至是一些沒聽過、沒看過的珍禽異獸，通通不足為奇，除卻其中有些是為了滿足招搖炫耀的心理之外，大多將之當成是家庭的一份子，或認作兒女般看待，且百般呵護討好，而動物的感觀是直接而敏銳的，特別是經千百年馴化過的狗，一旦認定飼主是牠生命中的重要角色，牠將永遠效忠、不離不棄，或與主人心電感應、或能聽從命令，至於有生兒育女不如養一條狗的說法。
然而，花花草草生於天地自然，實在不需要人類像對待所飼養的動物那樣，牠們需要陽光、水，以及土壤所給予的養分，既不索討超過自己所需的東西，靜靜地在一己之地，毫不打擾別人、製造麻煩，也是它們所具備的特質。
領養的確好聽些，更精準的來說，卻是強占。這與她們的出身有關，量天尺和曇花，都是用扦插的方式，便能生根成長的植物，所以她們原本都有一個母親，以及眾多好姐妹，只是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多情種、風流公子給點花魁似的摘去，從此被帶離了熱鬧、溫暖的家，像鳥入了籠中，遺世而獨立於盆栽上。
這單純是私心、欲望所為，為著夏夜能欣賞她們專屬於一個人的美。可惜，若真的是美人，那倩笑羞泣必然能發人感興，但她們是植物，無心無情，無法解語，深情望著她們，眸中傾注再多沒來由、不知所之的思潮，都不濟事，反之，也別妄想從她們的榮枯姿態裏，解讀出似有若無的意緒。
仍是那句，子非花，安知花……
動物則不然，家裡飼育著一隻寶貝貓，是波斯和摺耳的混生種，且巧妙繼承了兩者的優點，同時擁有了摺耳的可愛俏皮，以及波斯的高貴傲氣，額外還有笑料，就是抱出去踩街時，都會由於體形稍大而被誤認是狗。近一兩年雖屆臨老貓的歲數，活力和活潑程度驟降不少，原本雍容華貴的體態，也變得鬆垮垮地，尤其腹部，盡是老皮與贅肉，走起路來如濃稠的調味乳在杯子裏晃動的樣子。
但不論別人怎麼嫌棄說嘴，身為牠的經紀人、僕從、貓眷管理員，看在眼中、體貼在心裏，仍是毫不猶豫地認為，牠，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沒有另一隻阿貓阿狗能夠取代，尤其是每天早上鬧鐘響後，想再賴會床時，牠幾乎會同時尋聲而來，貓影未至，喵嗚先聞，然後無聲跳上床，踩上枕，在臉邊不停呼嚕呼嚕，或用泛濕的鼻子吸吻，或用那顆大頭東磨西蹭，似在撒嬌，又似在催促，前者的意思是始終如一的，後者則有所分別，以前是肚子餓了，現在則是想出門。
這又得從前幾年說起，牠的生活除了吃喝玩樂和睡覺，還有兩樣，一是捕捉家裏的蟑螂，一是在蹲坐玻璃門前，牠的觀景台上（有時是凳子、有時是箱子），滿臉好奇弟端看著外面的風吹草動，察覺到此，為了滿足牠的好奇心而把牠抱出去時，卻又全身發抖、露出利爪死命地在身上掙扎，這是牠面臨陌生天地的本能應對，如果索性將牠放在路上，牠就會乾脆哪也不去的趴在那兒等著灰飛煙滅似的，再不就是用阿兵哥匍匐前進的方式，爬到有遮蔽物的陰暗角落，尋求安全感。
最近則一反此常態，所以如此的轉捩點，大概是前陣子每天都跟表妹寄養的貓打架之故，使得牠在家當國王、出外變老鼠的膽子愈練愈大（也可能是老了，臉皮厚了），原本只是抓準時機，在人開門的時候順勢衝出去，現在則是需索無度，每每用牠最可愛的表情來央求（參考動畫電影《史瑞克》的鞋貓劍客），若還不達目的，便死纏爛打，最後得償所願，不知不覺也就養成了習慣，也罷，讓缺乏運動的牠，出去跑跑也好，雖然知道牠的目的其實是去討伐、征服其他野貓，亦怕牠會因此而染上什麼病症，但過度的保護，與強灌以人的想法，並不能讓牠得到快樂，那種原始野性的衝動與渴望，並因為實踐而得到滿足感的快樂，並不是追擊雷射筆的紅光或逗貓棒，或者撲殺沒什麼挑戰性可言的蟑螂所能賦予的。
看著牠能直接而不虛偽地，以表情、以動作來展現自己的情緒，心裏著實有說不出的感觸，經常會因此而想到，約莫六、七歲大時，為了嚧老爸買一個塑膠玩具．可變形的機器人，可以不吃不喝，只光囡聲嗔氣，裝模作樣一整天，老爸憂心地以為是哪裏不舒服，慌著摸摸額頭拍拍背，只有大兩年的哥哥以過來人的不屑蔑視，看清弟弟的真正意圖，最後成功讓老爸捨醫生館而不入，印象更深刻的，是一到超市後，整個人都變了款的雀躍，加上達成目的歡愉，這兩種快樂所產生的能量，足以讓一個孩子就算一夜無眠，也仍生龍活虎，無有疲憊。
當然，老爸也該查覺到這龍這虎，其實是一條狡猾的小蛇和一隻調皮的貓仔，等食髓知味，喜新厭舊還想故技重新時，所討得的，就只有冷峻的眼神而已。
雖然反動父母對待兒女，不能像飼主之於寵物的關係那樣，總是百般地照料，放肆其撒嬌，任由其取鬧，即使做了壞事，沒多久還是會抱抱牠、陪牠玩耍，但起碼也該要適度的順應其性，令其有自然、自由發揮的空間，假如為了一己攀風附雅的賞花心態，而過度施肥，為了體現人的優越而將動物關起來、鐐起來，這將是何等自私、何等殘虐行為，又會是何等悲哀、何等的冷酷的世界。
因而無論如何要記住一點，縱使吃穿由人，但性情心命，卻是半點也不能隨之妥協的，一旦泯滅其中，將會是失了根的花，去了爪的貓，再也無從復原。
和妻一直有甜蜜的計畫，再過兩年，也該是將大寶和小貝生下來的時候了（雖然八字還沒一撇，想剛好一男一女更是奢望），儘管大概地預測到，那會兒教育也許會過度多元而更混亂、那會兒經濟也許過度發展而更蕭條、那會兒社會也許會過度文明而更冷漠……。而那會兒地球，會是科幻電影裏的機械化、鋼鐵化，還是災難片的冰河化、海水化，或者沙漠化，或者人化……？
然後，那會兒總統也換人做了。誰都一樣，讓百姓有飯吃、有地方住就好，其他的生活種種，只希望不要變動太多，也希望不要出現壞榜樣，搞得人心惶惶，好比家外的量天尺、曇花，和家中的混血貓，既能夠生存，又能夠揮灑自性。
最重要的，還是世上多了個父親，一般人在子女在上學前，會將之當寵物養，入學後，則會被學校當盆栽養，至於出社會，就算是野放了（不是棄養且可能再被別人養去），等到子女可以養人，而自己無能為也時，才會猛然驚覺，原來等待被領養的還包括──
但是，親親寶貝們，你們的生命，你們的靈魂，還留有著無數的空白，那才是真正需要你們自己去填鴨的部分，養你們育你們，充其量不過是要讓你們無後顧之憂地，動手去著色，動手去擁抱屬於你們的精彩。
如此，為父才算不枉為父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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