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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回歸的告白

闊別十年,巴戴海將重回記憶中的部落。較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回去並非為了探親或渡假,而是長住。

父母離異不是他所想見的,何況他自以為仍處在一個「大人的世界我不懂」的年紀,他想會與哥哥巴戴山隨母親巴嬌回姥姥家,大概是基於部落裡母系社會的觀念所致。

「阿海,你要有出息。」收拾家當時,巴嬌對巴戴海說了這麼一句話。

回部落的這段路程,過去都是巴戴海的父親開車載一家人前往,如今巴嬌騎機車載著他,體態如山的哥哥自己駕駛一部野狼一二五,他看了不由得發笑,那畫面像極了魁梧的大將軍騎著瘦馬,頗不相稱。車子漸由柏油路駛進粗糙的水泥路,路旁野草叢生,之間還座落幾處墳墓,草叢後方是水溝,水流沿著阡陌淌進一方方規劃十分整齊的農田,秋收過後,枯黃色和焦黑色直蔓延到遠處山腳下,望山而上,是一排排列隊嚴謹的檳榔樹,再上去是果菜園,而所謂的青山就只剩園外至山頂那一圈了吧!

拐個彎切入田間的產業道路後,正瞥見夕陽紅通通半掩在山後,巴戴山「呼哈」一聲,左腳猛點一下、、又一下,右手使勁扭轉催速,引擎軋然咆嘯,一會兒功夫,壯大的身軀已變成一點粗黑,影子扯得極長,恰連著巴嬌的車頭,像是要拉他們一把似的,巴戴海看在眼裡,忽然覺得哥哥很是可靠,但又隨即打消這個念頭,這無非是因為巴戴山曾私下跟他說,回到部落只是暫時,等當完兵後,就要馬上回到習慣的都市去闖蕩。

巴戴海把巴嬌的腰摟得更緊了。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巴戴海一家終於回到位於山腰的部落裡。部落清一色都是矮房,有三合院、四合院也有單幢,幾乎家家戶戶門前空地上都鋪著小米和稻米,巴嬌和偶然撞見的老朋友、長輩們報以熱情的招呼。雖則離婚回家有些難堪,但在部落裡還不至於沒臉見人,況且要回來過活的消息也只有家裡知道,故也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穿過部落廣場,閃過幾顆棒球後,熟悉的芭蕉樹樹葉就在熟悉的家門口隨風搖曳,像在道聲「歡迎回來」一般親切,巴嬌一見這棵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芭蕉樹,剎時感動得不能自己,猛一煞車,也不管車子支架固定與否,即邁步跑向家門,哭喊一聲「媽──」。

幸好巴戴海長得夠高腿夠長,一把穩住車身,抬頭只見媽媽偎依在姥姥的懷裡,外公和諸位阿姨、若干表兄弟姊妹們都聚集在大埕上迎接著。多年不見,姥姥慣嚼檳榔的嘴愈紅了,牙齒因而蛀掉了幾顆,灰髮也多了幾撮,唯有黝黑健壯的體魄仍像當年背著巴戴海牽著巴戴山從部落走到田裡務農一樣。

「哭什麼?巴家的女孩。」姥姥用略帶沙啞的口音說,她向來是作風剛強的一家之主。一旁三阿姨巴香也過來抱抱巴嬌,巴家六個姊妹中就屬她們兩個最親。

巴戴海跟哥哥一一向姥姥和大家請過安、問過好後,剛在廚房做飯菜的六阿姨巴奈也端著熱騰騰的火鍋出來,一邊吆喝孩子們擺上桌椅,一邊招呼大家就地圍起爐來,一片和樂融融,巴嬌的悲傷頓時也隨著蒸蒸的水氣煙消雲散。須臾,三姨丈揹著吉他,六姨丈扛著兩箱啤酒興高采烈地加入飯局,氣氛更加高張,像一場預備通霄的宴會。

三姨丈生得精瘦,一手吉他彈得幹練有味,隨意撥弦合聲,就是一首動人激昂的山歌,紅通通的臉皮,想是早前已經喝了不少,略顯迷濛的眼神,正是巴香對他神昏顛倒的使因。「阿海,發什麼呆瓜?乾杯啦!」他拿起酒杯斟滿,遞給巴戴海,帶有山地腔的國語,聽來饒富趣味。

「我不會喝酒耶。」巴戴山不知所措地瞅著巴嬌。從小父親就對他千叮嚀萬交代說絕對不能碰酒,雖然他每次看巴嬌喝得津津有味時,都不免想偷嚐。

「幹什麼找我兒子喝酒,沒大沒小你!」巴嬌一把搶過酒杯喝盡。她從小喝的牛奶就是用酒沖泡的,長大後更是把酒當開水喝,是以練就一身酒量與酒膽,部落裡不少男人都醉倒在她底下過。

「妳那麼會喝,就不知道怎麼會娶一個不碰酒的老公。」三姨丈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嚇得巴香趕緊摀住他的嘴,說:「你喝醉了?是嫁不是娶!」看來巴香喝得比老公還多。

巴香夫妻倆一搭一唱,惹得巴嬌有些尷尬,臉色也消沈了許多,還好今晚要開夜車回家的六姨丈滴酒不沾,依然保持清醒,趕忙出面打圓場:「大姊和阿山阿海回來住也好,媽媽有人陪最高興了。」姥姥生了六個都是女兒,可說是母系社會的優良模範,但逐一嫁出去後,偌大的家只剩她和外公住著,外公又得不時上果園去尋守過夜,要沒有夫家就在附近的巴香常回來走走看看,姥姥不知道會有多寂寞。

夜裡,巴戴海躺在床上一角,持續他無法輾轉的難眠,身旁佔據三分之二床位的哥哥,正若無其事的呼呼大睡,他滿心狐疑:「為什麼不會失眠?」一念及此,他越發想念都市那個家的個人房,尤其不用和巴戴山同擠一張床,若是以前,現在這時間應該還興奮地坐在電腦桌前玩線上遊戲才是,玩到天亮後再盡興地往柔軟舒適的床倒頭大睡。他頗不耐煩的推了巴戴山兩下,稍稍騰出可以翻身的空間,轉而面對冰冷的牆壁,發著呆,不多想也想不起多餘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巴戴山的鼾聲依舊,沁涼的牆壁開始有露水浸濕,巴戴海伸手觸摸,刺骨的寒意直透,他更加清醒了,於是對往後的部落生活更加迷惘。未幾,前方大廳的開門聲「咿呀」傳來,「是誰?」巴戴海警覺,隨即起身穿衣,輕啟房門,貓步似的往外探去,卻見一橘紅色的螢光在黑暗中閃爍,乘著月光灑落廳堂,再仔細瞧瞧,是白髮老人坐在藤椅上抽著煙,是外公。

祖孫倆皆不擅語表,一下子對坐無言,待外公的煙星在黑暗中殞落熄滅後,他開口向巴戴海說:「走,上果園去。」

上果園的山路窄小且沒有路燈,一路上僅靠外公的老野狼照明,燈光所及,具是一遍草叢蔓青,葉子上隱隱披著一層薄薄的霜,遠方有暗紫色的山影,在它守護下,每盞民房的燈火都安詳的睡著,玄藍的天空,籠罩著面紗似的銀河繁星,使它增添神秘的美感。星空下,巴戴海冷得直打顫慄,他開始後悔坐上外公的後座,以及被他的短袖汗衫所迷惑而忽略要穿外套這件事。

山勢漸高,氣溫稍低,月亮已不見蹤影。晨霧氤氳,儼然一幅空山不見人的氣象,這時鳥鳴聲此起彼落在山澗之間,也許受到野狼呼嘯的驚嚇才提早甦醒,山林也因此顯得有些熱鬧,巴戴海的精神更為之抖擻,在迷濛之中忽聞隱隱約約的果香,果然,不一會兒外公就停車熄火了。

天剛剛破曉,白霧散去之後,山氣更加清甜,巴戴海掬山泉水洗過臉,換上橡皮雨靴,有模有樣地跟著外公巡視果園。巴戴海看著外公依然挺拔的背影,很難想像一個七十好幾的老人還能如此硬朗。

「阿海,來。」外公招著手。巴戴海邁步趨前,與外公一同站在山緣,眺望美麗蔚藍的海岸,波波的白浪不住繾綣,恰似海神的絮語,輕柔說與眷戀的大地聆聽,海天一色,太陽溫和而不刺眼,昫昫地撫慰著每一塊土地,以及巴戴海的心,這一刻,同時喚醒小時候居住在部落的記憶,他奔走在山林田野間,爬到樹梢欣賞風景,在清澈的溪水裡游泳捕魚,和大人們打獵烤肉的刺激與樂趣,豐年祭的盛大熱鬧與歡愉,繁華絢麗的都市種種,已不存在他的眼裡,「外公,我是這塊大地的子民。」他說。

外公點頭表示同意,開心地點了根煙。

忽爾,一道白煙頗不協調地蒸騰直上,破壞眼前的自然和諧,巴戴海這才注意到鄰近海岸有一大片類似砂石工廠的區域,狠狠地成為這幅美景最大的敗筆。巴戴海疑問:「外公,那是什麼?」他記得小時候沒看過。

「他媽的──」外公看起來很不愉悅,才吸兩口的煙被他憤然甩在地上,又洩恨似的踩了幾下,這才說:「他們眼裡只有錢!」

巴戴海隱約想起以前在電視新聞所看到的東海岸開發案,說為了造福東部偏遠地區,縮短都市差距,促進旅遊意願與方便等等,不惜鉅資幾億幾千萬,不出多少年的時間,就能將東部打造成進步而繁榮的環境,成為後山新樂園之類的。那時看到時他還禁不住發笑,說如果東部可以發展得跟北部一樣,那也是等其他北部都市全面科技自動化之後的事了吧!如今他親眼看到這裡的美,再看到那為了營利而存在的惡,便打從心底抗議起來,而他想要保護這塊土地的決心,也逐漸發芽茁壯。

「轟……」是吉普車不問山路顛頗險惡直撞上來的聲音。

「阿海,好久不見了!」是她多年以後,重逢的呼喊。她是阿努,巴戴海的青梅竹馬,歲數雖然相仿,卻從小就長得比巴戴海高大,甚至還更有男子氣概,現下相見,雖然一改昔日,生得是亭亭玉立,女人味十足,但看她開著吉普車的架勢,就知道她豪邁的氣魄仍不減當年。

甫見面,阿努熱情熱烈的擁抱就差點沒讓巴戴海窒息,也許是因為如此,巴戴海原本應該羞澀害臊的情緒,反而一掃而空,兩人好像昨天才剛見過面,有說有笑,絲毫沒有久別再見的情愫;又也許是巴戴海塵封的記憶已然甦醒,他所想所念,除了部落除了大自然,就是如今站在他身旁搭著牠的手的這個人,因而又好像從未分開過一樣。

在阿努的邀請和外公的同意後,巴戴海坐上吉普車的副駕駛座,兩人逕往海堤而去。

海風息息,阿努圍上原住民圖騰披肩坐在海堤上,她戴上墨鏡,自手提包裡取出香煙和打火機,點燃,輕啄一口,微吐,白煙裊裊,她默默看著海,彷彿思念著什麼,和和巴戴海相見歡時的神態判若兩人。

「你怎麼了。」巴戴海也察覺不對勁。

「今天是他的祭日。」阿努冷冷的說。

「誰?」

「都蘭‧巴戴,我的男人。」

※※

都蘭‧巴戴是阿努的男人自己取的原住民名字,他是個集畫家、作家、雕刻家、劇場工作者、舞蹈家、音樂家、電影人於一身的天才藝術工作者,可惜的是,儘管有才氣和名聲,卻仍苦於不得志,因而曾經過過撿破爛的生活,最後因為外界與自己所給予的雙重壓力太過沉重,於是一個人來到東海岸這片靜僻的山野中一間遺世獨立的平房居住,過著隱居般的生活,盼能忘棄紅塵俗事的一切,找到內心的祥和與寧靜,讓自己重新再出發。

毫無意外的,都蘭‧巴戴是個有靈性的人,他跟巴戴海一樣,一見到眼前壯麗深秀的美景,就打從內心的受到感召感化感育,以致於催發出無以言喻無可救藥的感情──他愛上了這裡,甚至拋卻了「正常」的名字,以這塊土地的名為名。

那一年,正也是東海岸開發案最如火如荼的一年,政府和民間溝通失和,包商和原住民的談判破裂,一連串的抗議抗爭鎮壓鎮暴連日連月無日無夜不知其所止的發生在山海之間,這一切,都看在置身事外的都蘭‧巴戴眼中,他把這些事畫成畫、寫成小說,小說中總有個女主角,她一定是個堅毅過人的原住民女孩,是這塊土地的公主,縱使面對仗勢欺人、唯利是圖的魔鬼,依然能用聰敏睿智的腦袋和手段,一一去打敗外來者、異族的侵略,保護她所深愛的家園。

那一天,故事中的女主角,美麗聰慧的公主,就這麼活生生的走進他的眼中,那就是阿努,她正領著一群年輕的原住民朋友在鄉間逐戶逐戶地拜訪,做簽名連署的請願運動。本來都蘭‧巴戴的房子在半山腰,格局上相對隱僻,平常也都把門窗關得死死的,不是在屋裡專心他的創作,就是出門尋找靈感和交朋友,加上外表相當破舊,大家都以為是廢棄屋,應該沒人住才對,然緣分就是那麼注定,阿努篤定這裡有人居住,堅持要來叩門,於是大夥人特地繞上山路,命運的圓弧線,因此有了交叉點。

當阿努看到都蘭‧巴戴的簽名後,她的愛便莫名地無以復加了。

前世的戀人也似,阿努與都蘭‧巴戴不需要過多的語言與時間,心靈的契合已達到完美的境界,他們的相處就像任何一齣愛情戲劇的浪漫情節一樣,以山為背景、以海為舞台,不用排演或者說準備了為了這場演出早準備了一輩子、好幾世紀,每句對白、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無暇而一氣呵成,他們是天生絕代一雙人。

然而結局卻是淒美的。

阿努和都蘭‧巴戴都知道自己深愛著彼此,但,更深愛這片土地。

阿努就曾說:「我是大地的公主,總有一天要嫁給海的王子的。」

都蘭‧巴戴也在請願書〈天佑福爾摩沙〉寫道:「總有一天,我將從陸地回到大海,做一場生命歸還的告白演出。」

據說,那一場演出是在清晨,旭日將昇的時刻。前晚,都蘭‧巴戴和阿努及一干志同道合的朋友還一起聚會,高談闊論著如何保護山明海秀的家鄉。

「巴載,你是我們當中執火炬的人,就靠你了。」

「巴載,雖然你不是出生在這裡,但你是我認為最都蘭的人。」

「巴載,〈天佑福爾摩沙〉寫得很棒,我很感動哩!」

面對眾人的期許,都蘭‧巴戴一一舉杯致敬,似乎和平常沒兩樣,唯有阿努察覺到那些微的異狀,但沒有多說什麼。

會後,都蘭‧巴戴和阿努做了一次愛,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還要來得深刻、來得濃烈,這時候,阿努突然很想聽他對她說山盟海誓、天長地久的諾言,突然很想放下所有,只和他共度這一生,但她睡著了,許是累了,許是醉了,她睡著在他輕柔悠揚的歌聲中,睡得很甜。

一早醒來,都蘭‧巴戴已然不在身邊。

※※

「我找了很久,最後才在這裡,發現他的衣褲。」

「他只是去表演而已,不是嗎?」巴戴海按著阿努的雙肩。

「嘻。」阿努微笑,她也深深這麼覺得,覺得都蘭‧巴戴是帶著一顆虔誠而純真的表演者的心滑向大海,他所選定的終生舞台,他將自己凝固在時間和世界的某一刻某一處,完全與海與山與自然交融,那必定是他最顛峰最輝煌的演出,而他是獨行的舞者、演員,獨角獨白獨舞,所面對的觀眾也不再是人,就算是她也無法參與/欣賞到這場生命昇華的表演。

「搞不好他還是海王子的化身喔!」巴戴海說著,脫下鞋子、捲起褲管,直奔海灘;烈日當空,微涼的海水包覆著他的腳掌,他振臂,雙手彷彿托著整座海岸山脈,他像尊頂天立地的巨人,他呼喊:「都蘭‧巴戴,你回到海的皇宮了嗎?請你保佑我們,保佑這美麗的山、美麗的海啊!」

看著巴戴海的背影,阿努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淚,在一剎那間,他幾乎以為巴戴海和他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好像他回來了,又好像他將要離開的最後的留念。她緩緩退去衣物,走進海水裡,她此刻需要擁抱,不論是海水還是海風,或者是巴戴海,最好是都蘭‧巴戴的。她跳起舞來,是他教她的第一支舞,他說,「只要妳忘情的跳這支舞,神會來與妳共舞的。」

「女神!」巴戴海回眸看見阿努的舞姿,發出如此驚嘆,他無法意志地走向阿努,深情地將她擁入懷,向她說出生命回歸的告白:

 

「讓我守護妳,守護我們的海,和我們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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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nmax06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