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態

……、六四、六五、六六。」

我細數著泛黃牆壁上如痣的黑點,這半天累積下來的『業』,頗為可觀。如果順利的話,今天大有可能刷新昨天所達成的紀錄。

夏季最讓人感到煩悶的,除了燠熱的天氣之外,大概就是一隻隻一列列,成群結隊的螞蟻,牠們不知從何而來,但目的很明顯只有一個──覓食。

但奇怪的是,我明明已經確定不可能有任何食物的碎屑遺落在地上或桌上,牠們卻仍舊煞有其事地出勤,好像我的四周真的有可口的美食存在似的。

每次見到牠們橫行霸道,絲毫不把人放在眼裡的行為,總禁不住一陣氣憤,於是信手抽起一張衛生紙,一把抹過,就是輕如鴻毛的下場,更甚者,還會學昔日關雲長水淹七軍,只消些許的水,就足以讓牠們大難臨頭、各自逃竄。

據聞螞蟻是沒有眼睛的,專靠牠發達的鼻子尋找食物,但我仍懷疑牠的鼻子到底長在哪裡;而為了避免迷失回巢穴的路,牠們還會分泌特殊的氣味,用以辨識,我曾好奇聞過,那味道對我來講十分刺鼻,如果再多吸兩下,我應該會頭暈目眩,最後窒息昏倒在地,然後就是被螞蟻搬走了。

對此,我對螞蟻可說是又恨又懼的,欲除之而後快,又怕沾染上那討人厭的氣味,於是養成『借刀殺人』的習慣,通常是衛生紙,在浴室發現的話就用水,抹布沾水是最理想的一大利器,可以一口氣擦掉牠們和牠們惱人的味道,然決計是不用殺蟲噴霧的,那簡直是科技化的『七傷拳』,三分殺蟲,七分傷人,且殺蟲不過彈指間,傷了人可是一輩子也治癒不了的毒瘡。

……、七二、七三、七四。」

我想這群螞蟻真不知何謂生命寶貴,明明我用水擋住牠們的去路時,牠們會受到威脅似的回頭狂奔,生怕慢一步自己就成了逝者如斯的逝;但面對橫屍遍野的牆壁時,牠們依舊不知所以然的踏入、闖進,有些還會聞一聞被捏扁的同伴再走,有些則忒無情無義,直把莫名壯烈犧牲的族民當作食物,拆肢解體後準備扛起運回,每每看到這種情形,我總會大義凜然地讓牠們生死契闊。

傳說人死後體重會減少四公克,便是所謂的靈魂的重量了;那末螞蟻呢?看起來那麼單薄的生命體,是否容得下靈魂的存在?但沒有也罷,我仍相信牠們是有靈性的,牠們能在暴風雨或地震來之前就開始大量遷徙,可以在堅硬的木頭或土地下挖掘密密麻麻結構複雜的根據地,有效搜尋食物、分解食物搬運並妥善保存以安穩度過寒冬的能力,當然還有最基本的以蟻后為尊的向心力,和團結採食的精神。

總而言之,螞蟻真是可怕的種族,致使我擔憂起可怕的因果報應。

若真有報應,大概也已經降臨了吧!至少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死』了一千次以上,日日夜夜的,死神無時無刻咕嚕咕嚕地提醒我祂的存在,然後不曾間斷地謀殺我謀殺我謀殺我……

……、八六、八七、八八。」

我仍迷迷糊糊活著,為了清醒我必須做些事情,有意義也好、無意義也好。

但不管做什麼,對正常人來說都是不務正業的。

試想我這樣一個不務正業的人,整天唯一的消遣就是數螞蟻,數到廢寢忘食,有時候還數到渾然忘我,時間也就遺忘我或被我遺忘的過去了。

日子也是。

生活也是。

我於是想起父親他一生渾渾噩噩的最後幾年,總是醉的,醉得在外不認得老闆,在家不認得老婆,丟了工作也丟了家後,所幸他還知道我,他總是濃濃的打一個酒嗝後對我說,「等我賺大錢當董事長的時候,你就是我接班人的不二人選。」然後又糊里糊塗地出門買醉,今晚不知道又要睡倒在哪個路邊。回頭我發現母親的眼眶泛著淚,但從來不曾見她真正哭過,也許她覺得就算沒了父親也還有我,她必須要堅強地把我撫養長大,好讓她的後半輩子有所依靠。

如今算起來,我的年紀跟當時的父親還相差甚遠,但要論起處境,可說是一樣糟糕,不!或許是我比較可憐,至少他還有本錢買酒,我只能數著螞蟻,活一天是一天

母親倒幸福了,以前憑著刻苦耐勞、省吃儉用存了些錢,現在又有退休金可以挪用,平常就吃齋唸經,修身養性,不僅衣食無缺,連精神層面也是飽足的,最近又加入了一個什麼道會的組織,常常組團包車到各地廟宇、洞府膜拜,當然也順便會遊覽名勝,不亦樂乎呀!

我自然也知道那是要捐錢的,但我可不好意思跟她說「親生兒子都要過不下去了」之類的話,因為我沒能力養她,已經夠讓她失望了,再說她如今的充裕,都是她自己辛苦掙來的,我沒理由去討去要,要像報紙新聞那些孽子歹徒一樣,好吃懶做,為了父母不給那幾千幾萬塊,就是一頓拳腳伺候,甚至打死他們的事。我可幹不來。

所以我數螞蟻。

……、九七、九八、九九。」

孑然一身,不論醉也好、忘也好,一個人總是比較方便。

就像父親獨自在夕陽西下的那個方向,如夢似醉地攤在塵土之中,沒有妨礙到誰,也沒有被誰干擾,如夢似醉的,酣睡去了。

我也可以,如果生命要在某時某處完結,那我願意完整而獨立。

可偏偏螞蟻就是要來侵擾我的孤獨,牠們頻繁而旺盛的活動力,就是有東西吃最有力的證據,但我卻是怎麼也找不到吃的在哪。

在哪?在哪呢?

我發覺我不是快瘋了,就是快崩潰了。

看著牠們努力不懈怠地爬,我彷彿可以聽見那細微的悉悉窣窣的聲音,恍惚之中,聲音又像機械運轉的聲音一樣,轟軋轟軋的,不住地在我的耳蝸中爆炸,空襲似的爆炸,我感覺我就快被震垮了。

接下來我不敢睡了,黑夜才剛揭幕就像永遠的落幕。

日光燈下,螞蟻活動得更顯眼了,尤其對我無動於衷的表現。

牠們怎麼會有心?

牠們甚至不需要睡眠!

我愈發覺得自己像個精神病患者,如果是的話,能不能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呢?然後關進什麼醫院都好,最好環境整潔衛生,不要再有螞蟻出現…..喔!我的天──

不是應該說最好有三餐吃的嗎?我不由得笑得有氣無力,真的是有氣無力。對我愚蠢、接近病態的想法。何況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我深深對我的無知,以及對精神病患的褻瀆感到抱歉。

忽然覺得把自己孤立久了,智識和行為舉止都出現潛移默化的偏差,至於是受了什麼的影響,暫時還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

難不成是螞蟻?

少開自己玩笑了。

還差一隻就破紀錄了呢!

……

我下不了手。

原因是這一隻破紀錄的螞蟻,正頂著比牠的身軀還要巨大的食物,看起來十分吃力,但牠絲毫沒有要停下休息或放棄的意思。

是什麼信念驅使牠前進?

我的視線緩緩跟著他移動,還一度認為自己已經變成那隻螞蟻了,畢竟我的疲憊和虛脫足以讓我真正死去,一次就夠了的徹底死去;而這樣的型態恰足以比擬牠的處境。

我使勁地扭動脖子、扭動腰,幾乎要跟不上牠的腳步。從中我覺悟到九十九次的守株待兔,根本是讓自己陷入坐以待斃的萬丈深淵裡。

這真是太可怕了!我一定要力圖振作,我絕對不能就此倒下!

然而我終究還是倒下了,從椅子上跌落到地板。

我不甘、我不願,我怎麼可以這麼頹廢,廢物似的連一隻螞蟻都比我強!

我蠕動、我奮起,我相信現在只是雌伏,伏老的年紀還沒到還健壯得很!

偶然間我信手抓起地上散落的其中一張報紙,是求職徵才版。

自從數螞蟻過日子的虛擲歲月開始後,我就對職場的一切覺得不值一哂,要沒有勢利的老闆裁員縮薪,我也不會落得捲鋪蓋回家的下場;而如今在我看來,那一格一格的應徵需求,就像一盤一盤的美食一般,但前提是我必須自己努力去獲取,如同螞蟻夙夜匪懈地尋找、搬運食物一樣。

「一、二、三、四、……

生命的重新開始,多虧了螞蟻;而對於螞蟻的虧欠,大概也不是九十九粒美味可口香Q鬆軟的米飯可以補償的。

我又試著默唸心經,期許一種精神上的解脫和寧靜。

但事實上是為了避免來生轉世為螞蟻。

因為螞蟻不知死,只知活的態度,已使我有所了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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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nmax06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