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玉郎

「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江南,青溪畔,蔣家村。

幾個束髮黃兒騎著竹馬,圍著蔣三妹唱著這首歌謠。似一時興起,又似刻意嘲謔。

然而三妹彷似聽若無聞般,自顧自地洗滌著敬愛的大哥所遺下那一襲潔淨的鶴氅。她猶記得大哥嘗揮著白羽扇,撫著一綹美髯說,「我生來骨相清奇,死後定能位列神班;是以在人世間也馬虎不得,穿的衣服一定得白淨無暇,方稱得上是仙風凜然。」

如今,那個自負的大哥果真如願受封為鍾山山神。但他、祂是否還會記得這件白皙的鶴氅?是否還曾記得有個至親的三妹?

天人相隔,她不敢多想,唯獨往昔種種,如同這源遠流長的青溪一般,是三妹怎也放不下的牽掛。

一旁,稚兒的母親拿著搗衣杵連打帶罵,把若干稚兒打得是人仰馬翻、鳴金收兵、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地奔逃回家;隨後收斂怒容,展開笑顏,三姑六婆般東家長、西家短地和三妹閒話一番,一面希望她不要在意童言兒戲,一面又勸她看開寬心,但最後總又會歸結到女大當嫁的話題上。

其實,那首歌謠就是她們當家的在農耕餘暇所編唱的。好聽些希望她趕快有個好歸宿;但究其用意,仍是在提醒她──別給其他村人添麻煩。

女人,自古就是如此吧,如此薄命。

三妹捧著浸濕而涼的鶴氅,仍能感到一絲溫暖,那些不帶好意的善言與同情,她一句也不想再聽、一刻也不想再感受。

她別頭就走,往夕陽的方向,往青溪的源頭而走。她知道,太陽落下的地方,是大哥所鎮守的鍾山,只要越過青溪源流的白石山,她就能長伴在大哥左右,到時候,大哥一定會保護她的,就算以前的任何時候一樣,如此,就再也不用受盡他人的無端白眼與嘲諷。

這一幕宛如夢境。三妹披著漫天彩霞,彷彿要赴一場盛宴般裝扮,背影有道不盡的堅毅與淒迷,是冷豔嗎?也許她需要肩膀依伴,然而山是寒的;幾雙燕鳥不似歸巢,似未完的嬉戲,她油然想起大哥常說的羽化登仙,於是不自覺地穿上鶴氅,風徐徐吹拂著,她飄飄然……,是神女嗎?也許找到大哥之後就會有答案,也許、生涯原是夢。

夢醒呢?

也還有天涯。

天涯路遠,三妹已卸盡一身風華,猶有與月光相稱的樸素仍隱隱透著,像松柏與青溪交翠,唯一突兀是那白羽蓬勃的鶴氅,仍想飛仍想追,而揮落一幅月光雨似的落葉。

三妹微微感到心寒,為了沒有著落。

偏偏整頂蒼穹的失重都壓過無關緊要的樹梢迫到她的眉梢。

她不知道該不該停下腳步,即便剎那會迷失方向;或者,她必須適時掩泣片刻,儘管那一遮眼後,濃霧會迷濛整夜。

她終於跪坐在岸邊。

淚滴入水面,漣漪了月影,和她的憔悴。確是如此,失去大哥之後的人生,也這般模糊,禁不起一絲勉強的辨識;倘若認清,那麼更虛假的日子也會接踵而至的。

天半月,水半月,三妹雙手一攤,雙月終難合圓。她一頭栽進水月裡,早已不知月在水、還是在天?

天色茫茫,水波粼粼,白石浮現如夢幻泡影。

……。

晨星兩三點,伴隨月暈透明的失據,漸次隱匿。東方呈現蒼翠的白色,西方是碧玉的,在幾棵孤傲松樹下的也是,或者該說是他獨有的特殊氣質所築構出的畫面。

他,那一身白衣的公子,項上白長巾應風飄舉,更添瀟灑絕逸。趁著天還慘藍時,仰頭追望殤殞中的殘月,月光在他身上如詩的餘韻、曲的餘音。料是知心難逢,未若不期而遇。

許是興嘆少了壺酒對飲,白衣公子低首吁氣。

這一吁似招來了晨風,鳥鳴玲瓏依舊,霜還露冷,直把夢中人驚醒,一切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包括覆蓋在身上的鶴氅。除了……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白衣公子揚聲吟了首詩,是自負自憐,亦是自悲自艾。

三妹從未見過如此白玉似的人,然而她卻能感同身受地察覺到他的孤單。為何這樣一個無暇明珠,會有看不見的傷痕?

她思考,她疑問。

他回首,他凝視。

她和他忽然眼神交會。

她不知所措,她麻……,由腳底竄至心口。

她無法起身。他已經轉身。

麻竄至髮根。

他向她靠近三步,身影如月的陰霾。

她感到暈眩。

他似笑非笑,目光如訴如注。

她昏厥。她倒在期盼已久的胸懷。

她緩緩飛昇,似仙。

天上?人間?

再次醒來,三妹只覺雲霧蒸騰,莫非是仙境?

「大哥!」她驚坐直呼。

這才發現家徒四壁,什麼人也沒有,獨有火爐悶悶燒著,三妹定神再看,確定自己已不知不覺回到家中;她聽,不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響;早晨所見那人呢?三妹無瑕多思,一天一夜未進食,她有些乏力。

正是鼻子最靈敏之時,很快便嗅到屋旁廚房飄來陣陣香味。三妹提勁起身,蹣跚走向香味的源頭。

依是飄邈雲煙,依是雲中月明,依是那一身白衣,那項上白巾仍飄逸,似曾相識,卻又無可言喻的陌生。

白衣公子面無表情,對三妹不加理睬,輕描淡寫間將飯菜依次擺定後,才眼露笑意地請三妹入座。

三妹不疑有他,些許矜持七分不客氣地吃將起來。三妹覺得這頓飯是再平凡不過的家常,然而大哥自去世後,她就不曾再吃過這麼有味道的一餐。

那麼窩心、溫暖,充滿慰藉,使人感動,親切而體貼的味道,她每吃一口都能嘗到無限的感觸,這感觸不僅僅填飽了飢餓的自己,甚至彌補了大哥不在的日子所造成的空洞。

他到底是誰?三妹的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是大哥所化身的嗎?三妹不敢問,甚至不敢再去細想。

白衣公子心有靈犀似的,他舉起白皙的手掌,柔撫著三妹的臉頰,而後輕輕搖首,微微一笑,好像要她放心。

三妹終於崩潰。

她知道他的舉動代表什麼。

曾幾何時,大哥每次駕白馬出征前,總會如這位白衣公子一般捧著她的臉,然後搖首微笑,要她這個妹子不要擔心,乖乖待在家裡,好等他戰勝歸來。

鍾山討賊一役,大哥失約了。

縱使大哥失約了,她感到無依無助,幾欲尋死;但隨著白衣公子的出現,她又開始相信活著的美好,美好如同這一頓飯的時光,再沒有等待的痛苦,與等待落空的失望,如此平凡的幸福感,在碗筷的交響中。

棲於枕席上的鶴氅,鼓鼓展翅,舞動在蒸雲間。

往後的日子,三妹於河岸洗滌白衣時,再也沒聽過那些黃髮小兒唱青溪小姑曲的頑皮聲音。

每到傍晚,三妹習慣站倚門後聆聽,熟悉而有規律的馬蹄響,悠悠從遠而近,她的白衣會在日落前敲著房門,沉穩不帶雜音的敲擊,直叩門後在她的心房迴響。她希望從此都能如願,心門只為白衣而開。

她知道他的白衣似雪,心卻如火。她能感受到,今生別無所求。

終於有意外的一天,落拓江湖的亡命客,輾轉鏖戰到蔣家村。

那天,漁火異常熾烈,直逼得黃昏失色,濃濁烏煙染開了夜;在殺伐壓迫下,哀號、求援更顯淒切,幾隻竹馬殘破不堪,已分不出哭、罵的區別。

當著蔣公廟的聲威前,一篝篝營火星羅分布,酒唱聲直沖雲霄,上達天聽。

死去的,情何以堪!

活著的,孰不可忍!

不顧死活,當奈何?

受眾人極力隱瞞維護的三妹,終躲不過匪類邪妄眼神的搜索,然後掠奪。

他們都想:蔣子文的妹子,正可洩心頭舊恨。

她緊抱著鶴氅,臉色相形蒼白,面無表情,緊閉雙眼,一心祈求或因擔擱而晚歸的他,得以幸運逃過一劫,如此,她也就能了無遺恨地去和大哥相會了。

許是命中注定,與大哥的相會總無法順利如願。達達的馬蹄聲迫切地自遠至近。然後……

吼────

是心繫意中人的衝動,亦是不可抑制的怒火,那驚天動地的一吼,竟如龍!

如龍一吼,震得船翻江湧。

莫非天威?莫非天譴?使得亡命江湖就此一語成讖?

待片刻過後,卻是風止雲靜,水波不興,一干匪賊只覺方才盞茶間的懼佈感如幻境一般。

除了三妹身旁多了個俊俏美顏的青年。

白衣飄飄,長巾曳曳,風中人不是世無其二的白衣公子是誰?

三妹乍喜摻憂,依偎在白衣身後,神態恢復安然,如同處身於天下間最堅固的城池之內。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多麼相信這個背影所能帶給她的一切保障。

但很顯然的,匪徒們慣於刀口舔血,絲毫不把白衣放在眼裡,盡皆蠢蠢欲動,欲將白衣殺之而後快。

比起不論勢力或利器都有恃無恐的眾匪,白衣散發著高傲不馴而從容瀟灑的氣態,看得眾匪怒不可遏,狠狠咬牙。

跪地就縛的村民,雖不免替白衣感到擔心,卻也只能作熱眼旁觀,束手無策。

白衣負手於後腰,似君臨天下,目光如電,睥睨群匪。卻仍舊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猶帝王的沉思。

匪徒中最為氣盛的一名頭目,終究嚥不下氣,衝上前去,左手一把執住白衣的頸項,右手白晃晃長刀作勢將斬。

同一時間,三妹驚慌尖叫,埋首在白衣背後,不敢目睹這一幕。

同一時間,頭目驚痛慘叫,長刀墬地,右手扶著的血淋淋的左手,已骨肉模糊,不成掌型。

全場呀然,瞪大眼直盯著白衣。

只見白衣項上沾血的長巾碎裂而緩緩脫落,露出從不視人的頸項,閃閃發出逼人的白色麟光。

「妖、妖啊──!」

 

古有云:龍族,喉下有逆鱗,若有攖之者,必殺之。

 

數日後,赤紅的青溪滾滾不休。

為禍江南多年,令官府困擾不已的亂賊,一夜間覆滅的傳聞不脛而走。

伴隨傳聞在背後,更為喧囂的「妖」的流言,更惹得人心惶惶。

自詡斬妖除魔之士,一批批進入蔣家村,然與妖有直接關係的三妹,荒煙漫草的小屋早已人去樓空,不知去向。於是轉向村人探查,村人多不勝其擾,卻也抑止不住,只得不加理會,盡量過自己原本的生活。

其實他們都知道,白衣究竟是誰,也知道三妹到底去了哪裡。

 

後記:

那年,鍾山亂匪橫行江南,強如江東之虎孫堅亦束手無策。

直到一名身穿鶴氅,手持白羽扇,戴綸巾,駕白馬的人出現,方出現轉機。

只道此人姓蔣字子文,出身背景單純,嘗自云「死後必登仙」,頗為人所笑謔;然而他確實堪為當時不世之奇才,因他憑著過人的謀略,在短短數月間,連拔亂匪幾處要塞,直攻到鍾山總寨。

可惜天妒英才,或者該說時不我與。彼時正值天下大亂,各地軍閥群起擁兵自重,更藉著討逆之名,連連向中央討糧,向地方課稅,在龐大利益之下,又有誰是真正想要平息禍亂?因此,用兵神速的子文,自然成為一干將帥參謀的心頭刺,必除之而後快。

終於在一次激烈的會戰中,子文麾下軍團意外遭受合圍,隨即糧斷援絕,幾乎墬入死地。幸而在幾名死士護衛下,勉強衝殺而出。

不知逃了多久,追兵仍舊如怒濤般湧現,而隨行的將士也一一不支、不敵而逝世。巍巍鍾山下,只餘一人一馬皆身負奇傷、浴血而奔,背後旌旗蔽日,箭矢如雨,殺聲震天。

子文自知登仙之期將至,無力跌下馬來。用力喘著最後幾口人間的濁氣。

白馬似極有靈性,不住頂觸子文,彷彿要他撐下去,牠一定會揹著他逃出生天。然而子文只輕輕拍拍白馬,喃喃說了幾句話後,就此與事長辭。

倒也奇怪,子文飛昇後,白馬竟不加理會地掉頭就發足狂奔。

子文向來十分愛惜這匹白馬,每每於人前誇牠是白龍所降世的千里名駒,為此還特地在牠項頸處繫上一條長巾,以為掩護逆鱗。

如今竟放主人曝屍荒野,馬德何在?

只知白馬直奔了一日夜後,終也因傷重失血,臥倒在白石山上,一條碧綠色的小溪旁。

而牠羽化時,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子文的遺言,以及來不及實現的承諾:

「我一生最放心不下、我那可憐的三妹子……,你回去、無論如何、代我、照顧她……」

 

全文終

本文據 〈白魚江郎〉改編

三吳記曰:餘姚百姓王素有一女,姿色殊絕。有少年,自稱江郎,求婚。經年,女生一物,狀若絹囊。母以刀割之,悉是魚子。乃伺江郎就寢細視,所著衣衫皆鱗甲狀,乃以石碪之。曉見床下一魚,長六七尺。素持刀斷之,命家人煮食。其女後適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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