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名：後阿里山遊記
二○一○年七月十三日，我和君一個懷著重遊舊地的憧憬，一個抱持初次見面的喜悅，攜手爬上阿里山。
說是「爬」山，其實也算見仁見智，記得國小那次阿里山之旅結束之後，我在國文課的作文寫作上，以題目「爬阿里山」為題，寫說我和家人一起搭乘小火車上阿里山看日出云云，老師批改回來之後，用紅筆寫在文末的評語，至今我仍印象深刻：「既然是搭乘小火車上阿里山，就不應該用「爬」，下此有機會可以嚐試用雙腳爬看看。」隨著年歲增長，見識經驗也豐富許多，我知道開車行駛山路的台語叫「爬山路」，信而有徵矣。
距離上次去阿里山，已經是國小三年級的事了，轉眼間，我生命中的日出又累積了五千五百多次，但卻再沒有像阿里山那次般，強烈感受到它的醍醐，許是赤心不再了吧！
這段日子很長，阿里山的改變也很大：神木原地放倒了；九二一大地震毀了火車站和觀日樓；莫拉克颱風造成強烈土石流沖垮阿里山鐵路，整座風景區亦受創甚深、滿目瘡痍……；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再登上阿里山，再看一回日出。
我們在嘉義火車站外的機車行租了台足以勝任山路的機車，開始七十公里的長征。由於這幾天氣候不是很穩定，午後常有雷陣雨發生，尤其山區更可能出現豪大雨，這對只帶了衣服、錢、水的兩個傻瓜遊客來說，行前功課實在很不合格，只得臨時買兩件輕便雨衣應付應付，剛上路時還好，僅偶爾有太陽雨的情況，何況氣溫又高，恰可清涼一番，殊料山勢漸高，不只氣溫驟降，連帶雲層加厚，雨量簡直超乎預期！使得原本哼著歌、有說有笑的我和君，臉僵掉了、手腳也硬得快要不聽使喚，甚至料想會爆發土石流，要時時提高警戒，隨時做好掉頭、避難的準備。
還好，我發現可能由於山路交替環繞著迎風坡、背風坡的關係，有一段路雨水會特別粗大，熬過之後，就會換成雨勢較小或者壓根沒下半滴雨的一段路，於是心情稍寬，意志力堅強許多，登遊阿里山的興致自然也死灰復燃，不停地打氣、鼓勵，最後二十公里時，亦適時地發揮樂觀積極的心理，告訴自己只剩二十公里，而不是還有二十公里。
想想，有時候用雙腳爬山也不一定會受到如此萬方多難此登臨般的折磨，低溫、豪雨，加上多處土石坍崩後尚未完全修復的崎嶇山路，令我和君又濕又冷又得忍受顛簸詩的路程，更特別要對君感到抱歉的是，明明小時候已體驗過阿里山的低溫，這次重來，不但自己只穿短袖，還沒提醒君要帶一件厚外套，可謂累她至深啊！
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終於抵達目的地，才剛停好機車，人都還沒離開座位，即看到一位撐著傘的大嬸朝我們走來，不為別的，正是問了十多年前在同一地點、另一位大嬸所說的那句話：「有訂房間了嗎？」，若換作尋常時候，我們大概會覺得這種推銷員很愛糾纏很討厭，但現在卻覺得親切，似經過千里杳無人煙的踽踽獨行後，忽然有聲叫喚，儘管算不上溫馨的問候，但卻能令徬徨的旅客內心帶來一絲暖意。也才知道，縱然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發生了許多變故之後，在這阿里山上，有些東西仍沒有改變，就算狂風暴雨才開摧殘了這塊山林土地的生命力，但有神木鎮守在此，它可以很快地就重新振作起來。
我們是早有訂房的了，沒想到大嬸又問：「訂哪家？」待在城市久了，慣性以為她準備要數落那家品質多壞多差，她的房間多棒多好，標準的想搶客人，但結果並非如此，她得知後立刻掉頭就走，沒兩下功夫，負責接待我的陳阿姨就現身了，顯然是方才那位大嬸是替我通知她去了。慚愧，我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小人！且事實上，我也不該懷疑這高山上上的純樸民情才是。
陳阿姨待我們十分熱忱貼心，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兒，她一見我們全身溼答答，而且只穿著薄薄的一件短袖，趕緊先要我們到房間洗個熱水澡，一方面暖暖身子，一方面也得換套乾淨的衣物，我真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這不是只有媽媽才會說的話嗎？見了房間第一印象是：挺古雅的木質裝潢。但可沒時間細細品味它的美感，令人煩惱的事可多著呢，除了身上的衣褲濕透了之外，背包亦難以倖免，當然，背包裡的換洗衣物和一些必要用品也都無一倖存了，不過俗話說得好，船到橋頭自然直，還是先泡個舒服的熱水澡要緊。
雖然百般不捨，簡直難分難離，但還是得離開浴缸，打開浴室門，然後走出雲霧繚繞彷彿走出幻境似，昂然、無奈面對無衣可穿的現實，莫可奈何，只得借助吹風機的力量，盡量烘乾一套可供我們穿出門吃頓飯的衣褲。我算比較隨意，差不多可以穿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套上身子，想不到君比我還絕妙，因著她唯一一條牛仔褲想用吹風機烘乾是無望的了，竟突發奇想，把微濕的寬大長披巾環腰圍起，成功偽裝出一件及膝且別具風味的長裙來，真不得不佩服她臨危不亂的創意表現。終於可以安心出外覓食了，雖則我仍私下擔憂她的「裙子」走到一半會不小心脫落。
吃飯之前，我想先問問陳阿姨是否有烘衣機能讓我們把濕衣服烘乾，打開房門，發現門口放了個洗衣籃，不確定是不是要給我們用的，到樓下一問才知道的確是給我們用的，且不只是烘乾而已，還要先用洗衣機洗過呢！真的太感謝她了。出門前，陳阿姨發現我們沒禦寒的外套穿，大方地拉開木櫃，木櫃裡掛有十多件厚外套，男的、女的都有，樣式也挺多的，想必是為了像我們這種傻瓜遊客而體貼準備的，我們不敢奢求，匆匆地取了兩件各自穿上，十分不好意思地邊到謝邊退出戶外。才一離開，城市養成的功利心態卻再度作祟，擔心陳阿姨待會會不會洗、烘衣服要兩筆，出借外套也要算一筆費用之類。
在附近繞了兩三次，發現這裡有兩家便利商店以及和許多餐廳，並發現各家的菜單並無兩樣，我和君是絕計不吃泡麵的了，但只有兩個人，吃合菜飯量多又貴，單點亦不划算，這兒炒一盤山蘇竟要兩百元，最後看上和平地價格差不多的山豬肉火鍋，外加一大湯碗份量的白飯，君難得一餐食量那麼大，沒多久火鍋即見底了，連一滴湯汁都不剩。
一頓溫飽後，回到民宿，懷著惴惴不安的心裡要跟陳阿姨算帳，結果很顯然的，我又一次感到無地自容！不僅那些貼心的服務都不另計費，還說我原本訂的最便宜的那間先租出去了，現在住的這間價位還要高六百塊，但陳阿姨也不計較這些，僅向我收取原先的價錢。經過一天的煎熬，終於得以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但更令人打從心裡發燙的，是陳阿姨無比的熱心。
凌晨三點半，雖然太早了，但睡六個鐘頭對我和君來說恰恰剛好，況且，來阿里山就是要這麼早起床，總不能白白錯過看日出的時機。
我們報名了民宿另一位負責人呂先生所帶領的「觀日專車知性之旅」，有別於搭乘小火車到觀日坪看日出，我們走的是一條原本管制、如今開放的山路，這條路可不簡單，它經由塔塔加往南投，跨越嘉義阿里山鄉和南投信義鄉，以及阿里山和玉山兩座山脈。
車行不久，我們停在一株巨大的紅檜前，呂先生以此為講台背景，開始他數個寒暑如一日的解說。
他開篇即說：「一般人來阿里山，用四個字就可以形容，」我們默然，他高舉四根手指，娓娓道來：「慕名而來，走馬看花，到此一遊。」
很震撼，的確句句一針見血，但亦可想見，這趟知性之旅會有超乎預期的收穫。
呂先生接著說：「你們來阿里山，無非是想看日出、雲海，賞櫻花、神木和搭乘小火車。但你們來住我的房間，決定跟我走這趟『觀日專車知性之旅』，且只要我在山上一天，我就有責任帶你們體驗不同的阿里山之旅，讓你們真正認識為什麼許多人都要上阿里山來。」呂先生一番話，幾乎說服了在場所有的男女老少、不同職業地位的人。
他繼續說：「你們知道阿里山為什麼會成為舉世聞名的觀光勝地嗎？」
學校似乎沒有教我們如何表達意見，這點呂先生憑經驗大概也猜得出來，他摸著巍峨紅檜，不急不徐地道：「全都是因為有祂的存在，阿里山才變得這麼有名。」
誠然，早在日本統治時期，日本人發現阿里山上有塊原始林地，育有無數價值不匪的紅檜和扁柏，在內地延長主義的政策下，台灣島上的東西全歸日本所有，於是決定修築交通，以利開採，乃有阿里山鐵路；國民政府來台後，也基於相同考量，繼續砍伐，直到禁止，直到成立為國家風景區，成為眾所皆知，一生必要遊歷一次的名勝；如今，檜木林雖仍舊可觀，但比之昔日的盛況，差之千里矣，甚者，後來在園區步道裡漫遊時，竟發現多處人造林，心中不免一聲嘆息，可見此地曾如牛山，醜不勝看。
聽著聽著，同車遊客們似乎略顯不安，呂先生知道，我們是為了看日出而來的，遂幽默地道：「放心，今天我們不到達觀日地點，太陽祂不敢出來。」我兀自猜想，呂先生早就計算過日出的正確時間了，才敢發此豪語，而他也不管我們半信半疑的表情，轉回正題道：「這顆紅檜的樹齡有一千四百多歲，這樣說你們也許還沒有概念，換個方式講，祂早在唐朝開國之初就存在了。」我們聽了無不眼睛為之一亮、精神為之抖擻。
呂先生接著補充說，百年紅檜的樹圍直徑也才不過三十公分，之所以被稱為神木，則因為祂特別長壽的關係，且祂天生會從樹心開始腐爛，但並不會因此死亡，畢竟樹都是靠表皮來傳送養分的，更何況昔日的阿里山神木也是由於樹心腐爛嚴重，才免於日本人的毒手，轉而成為精神信仰的指標，後來神木立死，政府還商請爬樹高手上樹頂種下幼苗，塑造祂浴火重生的奇蹟，可見祂的重要性。
帶著些許惘然和更多的期待，我們繼續上路；這時，天已微微亮，墨藍色的蒼穹和暗綠色的山脈漸次甦醒，而光蛇早已現身盤踞在稜線之上，開始進行古老而神祕的儀式。
我們仍在轉山，隨著東方既白，心裡有些緊張，不住觀察從照後鏡觀察呂先生，瞧他是否會因改不上日出而顯露出著急的表情，但見他神色自若，中途還能停在路邊，要我們遠望對面一座稍低的山頭，告訴我們說那就是一般人搭小火車看日出的目的地祝山，也就是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祝山所以稱為祝山，乃是日本人自認為太陽的子民，當初伐木工人可以由那裡眺望太陽由玉山升起，進而向祂祝禱而得名。接著經過塔塔加鞍部，又再度停下介紹此地為攻玉山的起點，往上爬六個鐘頭可抵達排雲山莊，住一晚後隔天凌晨出發登頂，一樣是看日出。
天色幾乎全亮了，阿里山山脈已不知不覺在我們對面，毫不保留地展現出她的全貌，玉山主峰也是，象徵目的地已到，不只是三角形的玉山，其左邊兩座較圓的北峰、北北峰，再左邊圓錐形的秀姑巒山，更左邊坡度稍緩的郡大山皆一覽無遺，呂先生要我們特別記住這幾座山峰，他說由冬至到夏至再到冬至這整整一年間，日出地點會從郡大山往右移至玉山，再由玉山往左移至郡大山，時間則冬至以後每日慢四十秒，夏至以後每日快四十秒，難怪他敢拍胸膛保證了呵！也不怕被我們盡學了去。
忽然，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發，為什麼？我茫然四顧，而後會心一笑，原來這些年的改變不只如此，竟是連雲海也見不著了。
小時候觀雲海，乍看似波瀾壯闊，怒濤洶湧，定睛方知其靜若止水，不禁懷疑可是有根定海神針安插於底？如今雲海消散，是否真有個孫行者將金箍棒拔去，駕著觔斗雲飛昇而去？也曾想自己是偶然漂流到此仙島的凡人，沒有騰雲駕霧的本事，再臨此境，仙島卻已拔空而起，連同我的赤子之心，飄渺無蹤。
日出，讚嘆聲不若往昔，想必不只是我，在場的所有人，都再也感受不到強烈而溫煦的醍醐灌頂。
我和君的阿里山之旅還有半日行程，但來到這裡、看到這一幕、得到一點體悟，總算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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